你的开心0016

完整版见同名wb

【银土】涩(下)

《涩》

*3Z

*是涩涩不是涩涩

*标题和青春都只会越来越短

 

Summary:

大多数人的青春期都是从一个秘密开始的。


04.

新搬的公寓里学校不远,坐电车二十分钟就能到。

位置与银八家的方向相反,所以每天上下学也不会出现顺路相遇的情况。

房间是一室一厅的,除了基本的家具外没有多余的摆设,所谓的厨房也只是在客厅里侧搭了一张一米宽的小木桌,上面象征性地放了一个不知道是好是坏的微波炉。

厚厚的窗帘密不透光,在中介拉开后,满屋的尘埃在阳光里无处遁形。

毫无准备的中介被积灰呛住,咳得惊天动地,他尴尬不已地试探道:“要看看其他地方吗?”

土方站在窗口,沉默地看着远处高低起伏的房顶,目光落在某个知名的甜品店后,微微一顿:“就这里吧。”

他快速签完合同,打扫完房间后用便利店买来的速食开启了新家的第一顿晚餐。

银八是不喜欢吃速食的。

土方认识他以来,家里的冰箱就永远整整齐齐地塞满食物,按照蔬菜、甜品、肉类归纳得错落有致,一日三餐时常换着花样出现在餐桌上。

有次因为工作的原因,银八熬夜到五点才睡。闹钟响的那刻土方便轻手轻脚地关掉,然后搬了木凳去厨房。

他没有做过早餐,思来想去打算挑战一个难度最低的清汤面。

简单的步骤当真上手做起来却难逃手忙脚乱。

不知道什么时候醒过来的大人饶有兴致地靠着厨房门,冷静地提点他:“火关小一点,放一碗冷水进去。没有煮温泉蛋吗?水煮蛋也行,再切点葱花,出锅后撒在上面。”

土方只听取了前面两个步骤。

银八对着清汤寡水的面夸张地叹了口气:“土方君,这真的只有面诶。”

土方面无表情地用筷子挑起面条,吹了吹,回道:“煮蛋太麻烦了。”

“葱花呢?”

“也是。”

“那至少汤里也要放醋吧。”

面对对方的胡搅蛮缠,土方起身回厨房拿了醋瓶,垫脚放在桌上,忍不住说:“明明你也觉得做饭很麻烦,不是吗?”

银八轻挑了一下眉,未置可否地笑了下:“偶尔也会想要花点心思在料理上。”

他似乎并没有让土方的话往心里去,浑然不在意地另起了话题。

土方望着被热气蒸得雾蒙蒙却也没有取下来的眼镜,嘴角不易察觉地往下垂了一点。

大人果然是一种捉摸不透的生物。

常年戴着的眼镜根本没有度数。

喜欢的东西五花八门以至于很难从中挑出一个“最喜欢”。

言谈中偶尔也会有对周围人的吐槽,不过那种插科打诨的态度,又不至到真的讨厌谁的地步。

总而言之是个看起来很好亲近但实际很费解的一个人。

这是让土方时常羡慕的一点。

有次总悟在课间忽然问他::“土方君喜欢坂田先生吧?”

刚喝了一口宝矿力的土方喉咙一紧,嘴里的水不受控制地顿时喷了出去。

总悟早有所料地用土方的课本挡住:“啊,果然。”

土方有些慌乱地朝四周看了一圈,不解地问:“你怎么知道的?”

“刚刚。”

“……”他就不该承认。

“骗你的。”总悟把湿掉的课本扔回桌上,好整以暇地隔空指了指他:“土方君的眼睛根本不会说谎。”

“眼睛又不是嘴,哪里会分谎话真话。”

“坂田先生就很会哦。”

土方无从反驳。

那的确是他见过的最会骗人的眼睛。

不像他,连个释怀的表情都演不出来。

站在新家的浴室里,土方隔着水雾看着镜子里那片沉甸甸的蓝,垂下了眼帘。

 

洗漱出来后土方习惯性地去看手机。

除了班级群的消息外,就是楼下便利店会员注册成功后的促销海报。

和银八的通讯停留在一天前他发来的庆生地址上。

这十年里,他不是没有和银八分开过。

在迈入国中的第一年,土方在一场光怪陆离的梦里迎来了青春期的初次梦遗。

醒来时天刚蒙蒙亮,银八半条胳膊都被他锁在怀里,从睡衣袖口露出的小手臂落在他的腿间。

被月光浸晕的手和梦里一样,指节微微往内扣起来的时候,无端令人遐想起更多暧昧的细节。

土方在过载的画面里逃进了浴室。他靠着门缓了好一会儿,然后小心翼翼地拧开水龙头,用白色的塑料盆凑近接了水,也不敢开灯,只能借着天色将明的晨光,把脏掉的内裤用手搓干净,蹑手蹑脚地晾在了阳台最角落。

早饭时土方故作镇定地提出了想要换房间睡。

银八难免一阵怔忡:“怎么了?”

他最近应当没有惹小孩生气的举动吧。

“床太挤了。”土方别扭地说。

“那换一张双人床?”银八说着就拿出手机点开购物网站。

土方张了张嘴,想反驳,又没有找到合适的理由,最后在银八念念叨叨即将下单时,他总算憋出一个蹩脚的理由:“别浪费钱。”

他一再反常的抗议让银八察觉到了什么,抬眼望去。

印象中刚有他膝盖高的小孩不知什么时候连着蹿了好几个头,规规矩矩穿在身上的制服因为他粗心地填报大了一号,不合身的领口处由上往下看去时,能见到一抹正在发育的喉结。

再一想到今天醒来时土方不同寻常地已经洗漱完毕,银八骤然明白过来。

他弯起眼,戏谑地抬起手,弹了下土方的额头。

“土方君也长大了啊。”

彼时土方捂着额头戒备地盯着他的手,对他语气里的欣慰颇不认同。

长大有什么好的呢?

不过是徒增烦恼罢了。

比如由他提出的分房而睡不但没有解决任何问题,反而是因为杂货间里到处都是银八换季时的衣物,他开始愈发频繁地做起了不切实际的妄梦。

那只平日里总是逗小孩似的,揉他头发,捏他脸颊的手,在梦里一次次剥下彬彬有礼的外壳,解开他的纽扣,将他按在床垫上,带着滚烫的温度,恶劣地握住他。

在无法抗拒的愉悦感和出于本能的负罪感拉扯下,土方的叛逆期无比撕裂。

抽烟,翘课,打架。除了喝酒以外的一切事情他来者不拒。

刻在骨子里的固执倔强在使坏的过程中发挥出得天独厚的优势,就连好脾气的桂也忍不住好几次在银八面前诉苦。

银八每次都笑吟吟地糊弄过去。

时隔很久后土方才从高杉和桂的闲谈里得知银八年轻时任性妄为到什么程度,他那点寻衅,在银八眼中和小打小闹没什么区别。但当时毫不知情的土方在银八的一次次搁置下,顽固得非要一条路走到黑。

 

看看我吧。

救救我吧。

 

他不停地横冲直撞,像是一颗即将坠落的陨石,恨不得在银八那片空荡荡的土地上留下点什么才算此生不撼。然而他用尽了书上学的,课上听的,电视里看的所有知识,都没能撼动那人分毫。

国二结束时,土方忽然诡异地平静下来。

“坂田先生,我想去旅游。”

说话的时候土方背着黑色的双肩包,显然不单只是“想”而已。

银八横躺在沙发上正在发消息,闻言偏过头来,看了他一眼,笑道:“去哪里?我还没收拾行李。”

“我和总悟去。”

银八反应了一会儿:“差点忘了,你们是一个孤儿院出来的。不过那小子怎么看都不像是一个很好的旅行同伴。”

土方当然知道这点。

他顾左右而言他:“五点的票。”

“要送你吗?”

“我坐公车。”

“行,注意安全。”说完,银八重新把视线放回手机屏幕。

阳光下,好看的手指因为打字不停地上下翻飞。

灵活得令人心生遐想。

土方狼狈地移开了目光。

 

05.

要去的地方是白良滨。

土方在挑选地址时一眼看中了立于海上的那片悬崖。

酒店就在崖顶,入夜后,海浪拍打礁石的声音不断从窗户口涌来。

土方在咸湿的海风里,再一次梦见了银八。

他们坐在白良滨的木船上接吻,海浪摇晃着船舷,温柔得让人沉迷其中。

反常的是他没有再为这样的梦感到痛苦。

海浪声没日没夜地串联起了零碎的梦境,连续两日未曾进食的身体发出阵阵眩晕的抗议。

土方摸着肚子,丝毫没有起身的打算。

没关系。

下一个梦里,就和老师去学校食堂新开的那家炸串店吧。

说起来他不是没有邀请过银八,可那人以少吃垃圾食品为由拒绝了他,然后周末时花了一下午的时间在家折腾出一碗所谓的特制版炸串。

银八在厨艺方面天赋极高,高价买来的豚颈肉外面裹了一层薄薄的面衣,即使从油里滚过一圈,吃起来也不会像外面那么油腻。

土方还是为此生了半天闷气。

他想要的并不是炸串,而是和银八一起去学校食堂吃炸串。

可惜这种微妙的差距银八从来不懂。

好在梦存在的意义就是可以弥补各种遗憾。土方翻了个身,平躺在床上,准备用一个更惬意的姿势迎接接下来的梦,但这一次,门外急促的敲门声打断了他。

来人耐心有限。

在接连七八下的敲门后,也不等里面回应,自顾自地拿出钥匙拧开了门。

土方在齿轮转动的机械声里火大地睁开眼。

他不是说了不需要任何客房服务吗?

门外,银八铁青着脸把钥匙扔还给身后战战兢兢的服务生,赤色的眼睛里犹如蒙上了一层灰色冷硬的铁锈。

不等土方捕捉清楚,对方抬手利落地按亮了房间里所有的灯。

刺目的光线让土方下意识地眯起了眼,等适应过来时,银八已经站在他的床边,居高临下地望着他。

“坂田先生?”

“哟。”大人脸上挂在他熟悉的笑容,似乎方才的表情都是他的错觉:“惊喜吗,土方君?”

惊是有的。

喜就很难说了。

土方不禁咬唇:“你怎么来了?”

“啊,想了想,一个人在家果然很无聊,还是跟土方君一起旅行比较好。”

话虽如此,可土方没有告知过他此行的目的地。

只留下了一堆蹩脚的一戳既破的谎言。

土方难堪地咬紧了牙关。

银八在他的困窘里,体谅地转过身去。

他走到窗户边,俯身看向外面闪着月光的海面,低头点了支烟。

没有人知道他在那只烟的时间里想了些什么。

再次开口时,他装腔作势地夸了一句:“土方君眼光不错,选了个好地方。”

话里话外的意思让土方无地自容地低下头去。

银八点到即止,没有继续在这件事情上刁难他。他掐了烟,回过身来:“我还没有吃晚饭,要不要一起出去?”

“……不想。”

其实是饿得根本没有力气了。

银八没有勉强:“那我让服务员送上来。”

 

孤冷的房间随着银时的到来,重新鲜活起来。

暖色的灯光,热气腾腾的蟹肉奶粥,还有坐在桌子对面的熟悉的脸。

银八一边吃饭一边拿着手机查当地的旅行攻略:“啊土方君,附近有家很有名的海鲜自助店诶,看起来很好吃的样子,明天去试试?刚好顶楼能够看见晚上的烟火大会,感觉会看到不得了的景色。”

他语气一如往常轻快活泼,间或夹杂一些撒娇的助词。

土方望着他镜片下明显发黑的眼圈,轻声问:“很累吧?”

“什么?”

“没什么。”土方放下勺子,正要收拾,银八跟头顶长了眼睛似的,接过了他手里的事务:“我来吧,你先洗澡。”

闻言,土方这才想起来这两天一直没有洗漱。

他耳根一红,迟钝地捂住嘴,生怕被银八闻出来什么奇怪的味道,慌乱地跳下椅子。

出去的时候银八已经收拾完毕,长手长脚地竖躺在双人沙发上,左手勾着取下来的眼镜,右手则不耐烦地用力摁着因为疲惫而突突直跳的太阳穴。

在听到脚步声时银八很快放下了手,在看到土方的装扮时微微一愣:“怎么不换衣服?”

土方心虚地扯着衣摆,没回答。

他来的时候只背了一个空包。

银八觉得头更疼了。

他无奈地起身,拖过带来的行李箱,放地上拉开。

“还好我带了。外套,裤子,睡衣,抱枕。”银时一咕噜地往外扔进土方怀里:“对了,还有土方君的内裤。这个印花还真是充满了年轻人的朝气——”

“不用评价了!!!”土方慌乱地抢下来被他展示的内裤,同手同脚地跑回浴室。

他不敢磨蹭太久,怕耽搁银八休息。

但出来的时候那人已经用和刚才同样的姿势,坐靠在沙发上歪头睡了过去。

土方无声地望了他一会儿,回身轻手轻脚地关掉了房里的灯,从床上拿了被子,小心地盖在银八身上。

柔软的触感让睡梦中的男人放松了警惕,放软后的身子被重力拽向一旁。

土方下意识地抱住了他。

这还是他第一次抱住银八。

成年人的肩膀比他想象中宽厚许多,土方两条手臂之间被填得满满当当的。

又沉又长的鼻息暴露了银八难得一见的疲惫。

平日里连排队买团子都嫌麻烦,非要让土方去的人这次绝口没提是怎么一路找过来的。

“坂田先生。”

少年人的呢喃对银八而言仿佛某种不可抗的引力。

他在睡梦中朦朦胧胧地动了动脖子,调整了一个更舒服的姿势,哑着声回应:“怎么?”

“我想回家。”

“嗯,明天就回。”银八摸索着握住他的手,安抚地用指腹拍了拍。

和梦里那只作恶的手不一样,冷冰冰的,带着一点微妙的距离感,但却是真实存在的。

土方反手握住了他。

 

这样也好。

这样就好。

 

后来很多次土方再想起当时的决定,都不曾质疑过那一刻的真实性。

唯一让他错估的是一段感情里势必会有的反复拉扯。

像是一根绷在指尖的皮筋,拉到极限的时候,终于一下子毫不留情地断裂,狠狠抽在了他的手上。

是钻心的疼。

在最初的情绪下头后,土方很快就后悔了。

虚长了三岁,他仍旧只能忍受和银八分开两天。

只不过他已经做不出来十四岁时,一言不合就作天作地地去白良滨绝食的事情。那种虚张声势留下线索等人来寻的幼稚心思,让土方事后无数次汗颜。

幸而银八如今任职他们Z班的国语老师,明天下午第二节课就是他的。

土方这么想着,又打起精神,不再只是盯着手机。

他去楼下看好的那家甜品店买了双层的草莓夹心蛋糕,放进书包里,第二天早早就起床前往学校。

电车车程确实不长。

但早高峰时人挤着人,土方担心压坏了包里的蛋糕,连着等了好几趟车后,见人少后才上去。离学校还有一条街道的距离,土方就听见了上课的铃声。

他有些心虚地叹了口气,觉得今天是免不了放学后被留下来了。

“啊咧,这不是我们班的优等生吗?”

总悟吹着泡泡糖的脸骤然出现在土方面前。

土方差点一头栽到他那颗粉色的泡泡里。

“迟到了哦,土方君。”

“……你不也是吗?”

“我本来就是迟到专业户嘛。”总悟毫不在意地把吹出的泡泡卷回嘴里。

土方在他吹出下一个泡泡前警觉地往旁边挪了两步。

总悟这次没有追上来的意思,仅仅用余光扫向了他:“倒是第一次见到你这个守时狂迟到。”

“闹钟没响。”

土方随口找了个理由。

总悟难得静了片刻才开口:“原来是闹钟啊。我还以为你是因为银八老师的事。”

土方下意识地想否认,可转念一想那晚的事情银八不是会让外人知道的性格,不禁放缓了脚步。

“他怎么了?”

“调岗了呀。和隔壁班的全藏老师。”

土方愣在了原地。

“你不知道吗?”

土方紧紧扣着书包的背带,摇了摇头。

尽管他觉得自己已经在努力做出很平静的样子了,可总悟欲言又止的表情让他意识到并非如此。

“总悟。”

土方也说不清为什么这一刻忽然想叫对方的名字,他艰难地咽下满嘴苦涩的情绪,哑声说:“我搬家了。”

粉色的泡泡“啪”的一声破了。

粘在了总悟错愕的脸上。

 

大人的决定如同一把开弓就回不了头的利箭。

教室,走廊,办公室,塑胶操场,顶楼的天台,土方有意无意路过的每个角落,都没有再见过银八。

不久之前他还半真半假地抱怨过这人总是神出鬼没,动不动就在学校逮着他,有时非要喋喋不休地说上一阵,有时什么都不说,把不知道从哪里买的零食塞到他的手里就走。

现在想来,世界上从来没有所谓的巧合。

那些误以为的默契,都是银八精心制造的偶遇。

如今梦醒了。

在他亲口说出那句“不要出现在我面前”之后。

 

06. 

转眼间冬去春来,又复一轮。

土方在初樱朦胧的冷香里,迎来了高中生涯的最后一学期。

和银八分开的日子没有他想象中那么痛苦。人似乎天生有一种可怕的适应力,他依然每天过着两点一线的生活,学习,考试,参加社团活动,属于高中生应有的部分他一个没落下。

在近藤邀请他参加毕业前最后一次运动会时,他也破天荒地答应下来。

近藤为此激动得哭成一团,拽着总悟低嚎着什么土方君终于学会享受青春之类的话,总悟一边点头一边偷偷扯过土方椅背上的外套给近藤擦鼻涕。

土方看在眼里也懒得理会。

反正天气已经暖和了。

再冷下来的时候,他也不再是需要成日穿着制服的高中生了。

运动会上土方报名的项目是3000米长跑。

他生了一张容易唬人的脸,因此饶是总悟也忽略了这家伙是个从来不上体育课的零经验运动者。

土方第一圈400米跑完已经隐约有了不对劲的苗头。他不会呼吸,在觉得喘不过气来时就自然而然地选择了嘴。短促的呼吸节奏根本没有办法排出废气,胸肺在第二圈的时候充盈得想要当场炸裂。

怪异的铁锈味从喉咙涌上来,仿佛是含着血。耳边呼啸而过的风声不知什么时候起变成了嗡嗡的耳鸣。灌了铅的双腿每抬起一次都掏空了全身的力气,有那么一时片刻,土方觉得自己飘了起来。

他看见了自己倒下去的身体,看见了周围匆忙围上来的同学,看见了远处的,观众席上的,久未见到的那个人。

是没注意到自己吧。

恍惚中土方为银八冷静而立的身影找到了极为合理的解释。

然而那个人的目光还是落了过来,甚至对他点了下头。

也只是点了下头。

土方麻木地想,没关系。

他们已经没有关系了。

 

望着操场上突发的小骚动,高杉因为主角而多留意了两眼。

“不去看看你曾经的学生吗?”他上扬的尾音里是不多见的戏谑。

“有保健室。”银八惜字如金。

高杉见他确实没有要去的意思,不禁收敛了笑:“看来桂猜中了。”

银八完全不想追问桂猜的是什么。

高杉径自说下去:“还以为你不会拒绝那孩子的告白。”

银八试图换个话题:“高杉……”

高杉没有给他机会:“毕竟你一看就很喜欢他。”

被好友毫不留情地猜中心思,银八有些苦恼地揉了揉眉心:“有那么明显吗?”

高杉意有所指地说:“分人吧。”

银八目光微动,想说什么,最后什么也没说出来,只从怀里摸出了烟盒。

高杉指了指身后“禁止吸烟”的立牌。

银八给了他一根。

两人默契地无视了立牌上的警告,靠在墙上,一人一根,喷出两团沉凝的烟雾。

高杉不是喜欢拐弯抹角的人,他咬着烟直接了当问银八理由。

银八在烟雾中微微眯着眼,说:“才十六岁的孩子,连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都没看过。”

高中,大学,工作。

每一步都是天翻地覆的巨变。

高杉不以为然:“一辈子留在身边不行吗?大学也好,工作也好,我看他其实也没那么有兴趣,你的收入养活两个人绰绰有余。”

“拜托你不要用人民教师的身份说这种犯罪分子的话,小心我举报你啊。”

“你敢说没有想过?”

银八哑口。

半晌,他泄气地承认:“想过。”

高杉轻描淡写地道:“那你还纠结什么?那孩子一看就会选择你。”

“高杉,你十八岁的时候还选择毁灭世界呢。”

“……”

这回轮到被翻出来黑历史的高杉沉默了。

“看吧,少年人所谓的选择其实并不是自由的。你现在做梦都在后悔志愿征集里填这种散发着浓浓中二气息的东西吧。”

“是在后悔。”高杉吐出最后一口烟,没有否认:“不过我昨晚还在后悔上周请你和桂喝了养乐多。这个世界上就没有不后悔的选择。”

他趁人走神时把摁灭的烟头顺手放在了银八的口袋里,在他反应过来之前若无其事地收回手:“有的时候我在想,你是不是太娇惯他了?”

这次银八沉默了很久才回答。

“没有。”

 

这是他真心实意的话。

细究起来,他甚至算不上一个合格的领养人。

倘若有人翻开高杉和桂的日记本,会发现里面大半都是关于银八的坏话。成年后他恶劣的性子稍微收敛了些,可这一点收敛对小孩来讲微乎其微。

土方七岁那年银八自作主张地带小孩子去游乐园庆生。滑梯跷跷板旋转木马这样的项目他自然是看不上的,于是牵着土方去了新开的鬼屋。

果不其然,才走到四分之一,小孩就被各种面目狰狞鲜血淋漓的道具吓得不敢往前。

“坂田先生,我想出去。”

土方攥着他的西装裤,声音都在发抖。

“不怕哦,我在的。”银八弯腰抱起小孩,固执地往里走:“这都是假的,你看,血是番茄酱做的,就是我们厨房里的那种番茄酱。骨头也不是真的骨头,连鬼也是工作人员扮的。”

七岁的小孩压根听不懂他在说什么,惊慌无助地闭紧眼,死死抱着他的脖子。

“怎么了,不喜欢吗?”

土方不说话,只是小幅度地摇头。

银八压根没有任何照顾小孩的自觉,他将大人的规则生搬硬套到两人的相处过程中,每每被高杉和桂提醒,还不怎么在意地说这种恶作剧他们也经常玩,全然忽略掉土方的年纪还不足他们的一半。

再后来银八入职了银魂高中,耳濡目染之下总算是半知半解地学会了如何跟孩子相处。

他在下班回家的途中去书店买了厚厚一摞故事书,揽着已经快十岁的土方,非要给他读。土方昏昏欲睡,还顾及着他,强打着精神听着根本不属于他年纪的童话故事。

银八将小孩的忍耐看在眼里,恶趣味地从中得到了极大的愉悦感。

他怀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将头一歪,熟练地开始装睡。

小孩一开始没有反应过来,还在苦恼地思索后面该如何捧场。

“坂田先生?”

土方小声叫他。

银八没有回应。

土方在灯光下观察了他好一会儿,意识到银八“睡着”的事实后,放轻动作拿开盖在他脸上的书,把他的胳膊放进被子里,掖紧每一个可能漏风的角落,然后关了灯,熟稔地钻进了他的怀里。

银八实在没忍住,低声笑了出来。

土方在他的笑声里醒悟过来,有些无奈地想要推开他。

银八轻轻松松就将人用手困住,在怀里揉来揉去。

“会照顾人了,土方君长大了哦。”

湛蓝的眼睛静静地看了他片刻,安静下去。

在那之后,“长大”两个字一直伴随着土方。

不可以挑食,不可以生隔夜气,不可以动不动就不回消息,不可以吃蛋黄酱这种垃圾食品,无论是多么突发奇想的想法,末了银八只需要加上一句“因为你长大了嘛”,土方就会沉默地接受。

就像什么神秘的言灵。

而过度使用它的银八也为此付出了代价。

本校的。

老师。

男的。

土方简短的定语让银八生平第一次体会到了夹杂在欣喜若狂和如履薄冰之间的感受。

坐在教室中的少年正是朝气蓬勃的年纪,连表白都不知道要挑选一个更好的时机,热切的感情坦荡地写在好看的眼睛里,如夏日的烈阳,落在成年人身上,拉出一道隐晦的阴影。

“这样啊。”

银八迟来地捡起了身为领养人的责任,装聋作哑地无视了少年人黯淡下去的目光。

他虽然喜欢热闹,可爱啊恋啊之类的东西从来就无意沾惹,更何况是一段身份年龄差距如此巨大的关系,一眼看去就是纠缠不休的麻烦。

他肆意惯了,随性惯了,硬把自己塞进领养人的壳子里只换来浑身不适。于是在土方那句喜欢不会因此消失之后,他借驴下坡,旧态复萌,再度回到了舒适圈。

现在想来,土方临走前对他的指责并非毫无根据。他又不是懵懂无知的年纪,只要他想,少年人那点暧昧缱绻的心意他能掐得丝毫不剩。

但他还是一次次侥幸地袖手旁观。

既不舍得放开土方的手,又期望他能站在自己一步之遥的位置。

从头到尾,在这段关系里被娇惯的人都是他。

 

所以啊。

卑劣的大人根本不值得被爱。

 

07.

运动会后的时间仿佛被按下了加速键。

考试,结业,毕业旅行。

土方被一桩桩的事情推着大步往前。日子哗啦啦地往身后远去,一点温度也没有。

四月初,总悟去大学前约他一起去医院生病的孤儿院院长。

土方应允下来。

当他抱着半人高的鲜花和重重的营养品下楼时,总悟两手空空地站在阳光里,悠闲惬意地对他吹了一声口哨。

“土方君干劲满满啊。”

“……你不带东西去?”

“要是我没记错的话,院长只是扭伤了脚,不是快死了。”

言外之意,土方郑重得过了头。

土方没有和他争辩。

在踏入病房前一刻,总悟拿过他怀里的鲜花,热情洋溢地撞开房门,连人带花风一阵地蹿了进去。

“院长,我来给你送花了。”

躺在病床上的院长被他撞得差点没喘过气,土方带点无奈地将人拎起来,扔到椅子上。

总悟装乖巧的时候总能把人哄得团团转。

土方心不在焉地在一旁给院长削苹果。

他从来学不会这种自然而然的撒娇。

银八不只一次跟他提过,偶尔也像个小孩一样撒一下娇这种话。

土方皱着眉头回想了许久,认真地放下书包,在地上滚了一圈,眼睛直愣愣地瞪向站着的大人。

“我要吃蛋黄酱。”

银八一贯没太多表情的脸扭曲了一瞬,然后弯腰笑了出来。

“土方君,你这是威胁吧。”

土方在他的笑声里小声地反驳。

不是。

他明明已经尽力了。

 

“土方?”

回过神来,土方听见院长又叫了他一声。

方才还在房间里的总悟不知道什么时候溜了出去,正在病房外的院子里逗小狗玩。

“院长。”

土方把削成兔子的苹果放在床头柜的平碟里,随后笔直地坐了回去。

“听总悟说,你报了医学院?”

“嗯。”

“挺好的。”

土方很轻地咬了下唇。

他并没有对学医有任何兴趣,选择那所大学的初衷是开学时间在九月。

可以在这座城市多留一段时间。

“这些年在坂田先生家过得还好吗?”

土方沉默了两秒:“好。”

顿了顿,他补充道:“他对我很好。”

院长温和的目光落在他长大后逐渐锐利的五官上,不动声色地说:“还以为这次你们会一起来。”

土方没有告诉院长他已经从银八家搬走的事,他局促地攥着膝盖上的布料:“他最近比较忙。”

院长没有追问,他侧身拉开床头柜的抽屉,从里面拿出一张存折,示意土方过来。

“去年孤儿院资金周转出了些问题,我给当初的领养人写了求助信,坂田先生借了我一笔钱。你这次回去的时候,帮我还给他吧。”

土方听到时间时微微一愣。

他接过存折,掩去眼底的惊愕,面色如常地点点头:“我会尽快给他。”

院长意味深长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不急。”

很多事情,都不要急。

 

从医院出来,土方反复望着手里的存折。

院长举重若轻说的一笔钱数额并不小。

更何况去年土方已经从银八家搬走。

土方心事重重地回到房间,他着实还没有准备好与银八见面,只得将存折暂时收纳。

房间的储物柜里没有太多东西。

 一支笔。

是他上国一的时候银八送的。

一本书。

是那个人非要拉着他讲的睡前故事。

一张银行卡。

是银八每年给他的压岁钱。

土方从来没有细算过有多少,因为户主和手机绑定的都是银八的,加之每次刷卡都不会提示余额不足,他也就理所当然地把这归咎于自己一直省吃俭用。

即使偶尔总悟会说他根本没有金钱的概念体会不到普通人光是为了水电房租就掏空一切,他也一直置若罔闻,将其当做对他一贯的打趣消遣。

现在想想,真的是这样吗?

在答案出现在脑海中的那一刻,他忽然抓起柜子里的卡,连鞋也顾不上换,就去了街对面的银行。

四月的夜风里,打印机一页一页地吐出这些年的流水账单。

土方望着每个月都会按时转入的零钱和足以让他富足过完下半生的余额,久久没有起身。

 

在被银八领养之前,土方一度是孤儿院的“钉子户”。

每隔一段时间,土方都会和其他小朋友一起被院长领着,像超市里整齐排列的商品一样,规规整整地站在院子里。

前来领养的人往往站在台阶上,因为高度的原因,想要看清楚他们的脸,非得要将脖子努力往后仰成一道快被折断的弧度才可以。

土方不喜欢这种引颈受戮的画面,因此总垂着头,视线里出现的常常是一只只形态各异的手。

它们会在短暂的纠结后指向所要选择的人。

起初土方是那些手最爱选择的对象,然而没到手续办理时,得知他的真实年龄,对方都会中途后悔,最后重新挑选。

渐渐的,土方意识到,没有人愿意领养一个已经开始记事的小孩。

银八来的那一天,那只手同样指向了他。

土方甚至不用等院长开口,就用稚嫩的声音直接提醒道:“我六岁了。”

“这么小?”对方惊讶地挑眉,右腿急性子地迈下两层台阶,站在他面前。

距离拉进后,土方注意到他的手比其他人的都要白。

他在孤儿院没有见过太多东西,能想到的颜色相似的形容也只有每年冬天都会降下的雪。

会像雪一样冷吗?

不等土方想出答案,那只手毫不见外地忽然抵住他的脸,往里戳了一下。

土方压根没想到对方会动手,当即被戳得一个踉跄,连着往后退了三四步才狼狈地稳住身形。

偏偏始作俑者毫无认错的自觉,反而是恶劣地笑了起来。

“呐,跟我回家吧。”

他在土方面前蹲了下来。

连个台阶都要一步跨下来的人出奇耐心地伸手等着土方主动把手放上来后,才握住了他。

又冷又硬的。

却是唯一一只没有松开过土方的手。

 

四月大学陆续开学后,总悟和近藤在同一天离开了江户。

回去的路上他没有坐车,一个人沿着河道走过熟悉的大街小巷。或许是意识到总悟和近藤也会像银八一样消失在他的生命里,土方罕见地在路上感觉到了书里所写的孤独。

夜里翻来覆去地怎么也睡不着,他甚至在想,如果当时填报的大学也是四月开学就好了。

剩下的五个月,他都要这样一个人过了吗?

凌晨两点,土方无法忍受地翻身下床。

他取了银行卡和存折,连夜打车去了银八家。

二楼的房间灯火通明,只拉了一层纱帘的窗户上印出屋内三道紧紧相湊的黑影。

土方想要按下门铃的手放了下来。

他借着路灯,打开银八家门口的密码柜,把带来的卡和存折都放了进去,沉默地离开。

他想起每当他一个人时就会出现在身边的银八,想起总是不厌其烦拉着他去参加社团活动的近藤,想起经常在他身上恶作剧成功后笑得前俯后仰的总悟。

最后的夏天。

最后的青春。

他什么也没抓住。

 

在漫长到如刀割般的孤独里,土方迎来了他的十八岁。

撕下日历的那天早上是周二,阳光正好从窗户外照进来,沿着地板攀上他赤着的脚背。

土方无知无觉地踩在清晨的阳光里,穿好衣服去楼下的便利店做兼职。

下班后他拎着店长送的蛋糕独自回了家。

曾经遥远的成人礼如今近在咫尺。

土方并未由此得出任何兴奋。

他曾经误以为人生到了某个节点,所有问题就会迎刃而解,否则为什么大人总是一副游刃有余的样子。

但真正站在了这个节点上,土方才发现所谓的游刃有余细看只是名为体面的枷锁。

难怪银八根本没有回答他那个究竟成年、毕业还是工作才算长大的问题。

光是回想起银八生日那天他说的话,就足以让现在的土方羞愧不已,更不用提年纪再小些时那些无知幼稚的心思。

白良滨冲动的出走。

教室里未尽的告白。

命运给了他一次又一次选择的机会,他却不以为然,反而为银八留有余地的拒绝沾沾自喜。

如果十八岁的他看十六岁的过去觉得滑稽可笑,那二十八岁的银时又是如何看待当时的他呢?

土方出神地坐在公寓客厅的矮桌前,怔怔地看着墙上钟表细长的指针有条不紊地顺时针滑动过顶点。

他低头吹灭了蛋糕上的蜡烛。

“生日快乐。”

声音落下的那一刻,土方恍惚了一下。

他下意识地揉了揉自己的耳朵,有些茫然的想,他终于是疯了吗?

不然的话,为什么心里的声音会模模糊糊地落在耳边,甚至用的还是银八的语调。

他屏住呼吸,纳闷地又回想了一遍方才的声音,下一秒,他仿佛意识到了什么,猛地跳起来,大腿在矮桌上狠狠一撞,痛得他倒吸一口凉气,步伐不稳地冲向大门,一下子大力地拉开了门。

正准备逃离现场的某人被抓了个正着。

土方不知是疼的还是别的,眼眶不由自主地泛酸。

“老师。”

 

08.

银八立在走廊的灯光下,僵硬地停下脚步。

约莫过了好几十秒,他才转过身来,编好的理由在看见土方泛红的眼时,化为了一声叹息:“怎么哭了?”

“撞到了。”

“?”

“腿,撞到桌子了。”

比起一开始撞到的那一下,其实没有那么疼了,可土方又觉得说不出来的委屈。

勉强开口几个字后,反而落下泪来。

他忙抬手胡乱地抹了一把,试图解释道:“是太疼了。”

银八无声地看了他一会儿,走过来,把手里的蛋糕和礼物递给他,蹲下身去:“哪边?”

“左、左边。”

银八伸手卷起他松垮垮的裤管,在看见少年人明显没有好好吃饭瘦了一圈的小腿时,眉头极快地拧了拧。

他将裤管卷到土方的膝盖上,看见上面果然撞出了三根手指宽的紫红色。

土方不自在地收了下腿:“我房间里有药。”

他说着,一瘸一拐地进了屋。

留下一道敞开的门。

走到一半他想起来银八不喜欢这种暗沉沉的环境,忙又折身回来。

银八见他全无受伤的自觉,来回折腾,蹙眉进屋拦住了他:“找什么?”

“灯。”说着他绕过银八就要回门口。

刚迈出一步,整个人就突然腾空。

银八将人抱起来,放在沙发上,沉声问:“药在哪?”

土方有点懵,呆呆地指了下电视柜那边。

银八拿了药回来,脸色更难看了。

他半跪在沙发前,让土方踩着他的大腿,用棉签沾了药,沿着红肿的膝盖,仔细擦了一圈。

土方不时因为疼痛而小口吸气。

“什么时候开始的?”银八冷不丁地问道。

“哈?”土方没有明白他的意思。

“药。”银八说。

话音落下,土方想起自己药箱里都有些什么了。他慌乱地想要抽腿,但被银八紧紧握住。

后背心虚的冷汗刚冒出来又被风吹干。

土方垂眼望向沙发,含糊地说:“之前。”

银八又问了一遍:“什么时候?”

他罕见的锐利让土方不知如何应付,只得僵硬地回道:“四、四月——嘶——”

银八手中的力道一时失控。

土方小声地说了慌:“是总悟和近藤他们开学后,我有点睡不好。”

“现在呢?”

土方这次没回答了。

银八了然地在他的膝盖上贴好纱布和胶带,把药收起来:“伤口有点破皮,结痂前不要碰水,不要摩擦到。”

“知道了。”土方点点头。他见银八收拾好药站起身来,不由伸手抓住了他的衣袖。待人回头后,又觉得这个动作有些越矩,不甘心地放开了手。

“老师……要回去了吗?”

银八低头望着他。

刚迈入十八岁的身体还是很清瘦,五官倒是有些大人样了,埋头时露出来的脖颈又细又长,弯曲到极限处的脊椎骨咯得人心慌。

银八控制着没有去碰那截骨头,垂眼问:“有多余的被子么?”

“有!”土方突地抬起头来。

夜幕般沉沉的眼睛里上重新亮起漫天星光。

 

那天晚上土方并没有睡好。

他在银八睡下没多久就悄悄地从床上溜下来,蹲到他旁边,安静地看着他。

没有开灯的房间实际什么也看不清楚,但土方仍旧是凭借着记忆里的碎片拼凑出了银八的脸。

很早之前他就发现,银八在外人面前不怎么爱笑。一旦脱离了那种浮华热闹的氛围,他的面相甚至是有些冷淡锋锐的。这种随性和可靠的矛盾感让周围人都愿意跟他亲近,可能够见识到他毫无防备睡过去的人屈指可数。

偏偏他直到失去资格的时候才明白过来曾经拥有的一切。

噗通噗通的心跳和夜色渐渐融为一体。

土方在睡意袭来前,克制着回到床上。

他没有看见,身后的银八睁开了毫无睡意的眼,一动不动地望了他一宿。

醒过来的时候,天已经大亮。

土方第一时间转过身去,在看到空荡荡的被窝时心悸如雷地跳下床,刚要寻人,就觉得脸上粘着什么东西。

他茫然地拿手取下来。

留信的人显然知道他一醒来就会急着寻人,因此想出了这种别出心裁的提醒方式。

“早餐在微波炉里,你家里没有厨房,我回家做了之后中午带过来。”

土方吊在嗓子眼的那口气重重地落下来。

“老师。”

他情不自禁地把留言翻来覆去地看了好多遍,还是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反应过来的时候,他久违地拨通了对方的电话。

太缠人了。

连土方自己都这么觉得。

他犹豫着要不要挂断电话前,银八的声音从听筒传来。

“醒了?”

“……嗯。”

“早饭吃了吗?”

土方撒谎道:“吃了。”

他担心这样太冷淡,赶紧又说:“很好吃,谢谢老师。”

“这样啊,我还担心你不喜欢吃甜点呢。想不到现在连口味都变了。”

“没——”土方当然还是不喜欢吃甜点,可话已经出口了,他只得硬着头皮扯下去:“偶尔也吃的。”

生怕再聊下去暴露更多,土方赶紧找回话题的主动权:“老师,我看到你给我的留言……”

“嗯,我刚买完菜,十二点应该就能过来。”

土方习惯性地卷着座机的电话线:“那我等你。”

“好。”对方笑了一下。

土方捂着紊乱又急剧的心跳,嘴角不受控地扬了起来。

他挂了电话,洗漱后打开微波炉,想着如果是老师带来的甜点或许可以试试,结果里面躺着的是咸口的炒面包,上面挤满了他喜欢的蛋黄酱。

 

又被戏弄了啊。

 

和银八的来往就这么频繁起来。

因为银八任职的高中已经开学,土方担心太过打扰他,总是忍到周五放学才把自己抓心挠肺想出来的邀请发出去。

家里没药了。

微波炉坏了。

保险丝烧了。

土方每个邀请背后,遭难的都是家里寥寥无几的家具。

在某次银八赤着胳膊修好了土方花了一下午堵上的水管后,他揉着酸痛的胳膊叹了口气,说:“下周五我会过来。”

土方好看的眼睛顿时弯成了两汪月牙。

原本以为格外难熬的日子重新注满鲜活的生机。

土方踩在云里,睡在云里,仿佛陷入了一个不愿醒来的美梦。

以至于当银八漫不经心地问他买了几点的票时,他没能立刻意识到对方的意思。

“九月十二日。”银八指了指墙上的日历:“土方君不是这天开学么?”

“是。”土方哽着嗓子,艰难地动了动喉头。

银八迟疑片刻,摸了摸他的脑袋:“我送你?”

土方想起那天近藤那张哭得不成人样的脸,很轻很缓地摇了下头。

他不想留在银八记忆里的是这样一张脸。

银八收回目光,没再开口。

临行那天银八调休过来帮他收拾行李。

说是收拾,反而是他从家里带了一堆有的没的让土方带上。

土方始终不敢看他。

他逃难般匆匆拖着行李箱出门,又在楼下时抑制不住地抬头。

银八站在他房间的窗户口,视线和他轻轻一碰,笑着对他挥了挥手。

“一路顺风。”

清晨暖色的阳光落在他白皙的手上。

土方有些不是滋味地移开眼。

要是他在的话,哪里轮得上其他东西占据银八的手。

行李箱沉甸甸地从路边滚过。

车站里永远不缺离愁别绪。

土方坐在候车厅里,想起第一次到车站的场景。

也是和银八有关。

那会儿银八刚入职高中没多久,需要出差去隔壁学校参加交流大会。

又不是旅行,带着一个孩子必然不方便。于是银八将他委托给桂照顾一周。

向来惯于忍耐的土方说什么也不肯,哭着一路从桂家里追到车站。

“不要走。”

“不要分开。”

“不要和坂田先生分开。”

小孩哽咽着拉住大人的衣袖。

银八被他缠得不行,却还是笑着蹲下来,抬起袖子给他擦眼泪:“土方君要学会一个人哦。”

小孩根本听不进去,无能为力地重复着:“我不要一个人,我会听话的。”

他单纯地以为银八离开是因为嫌他是个负担。

所以竭力止住哭泣,一副小大人的模样说:“我知道你要去参加交流大会,我就在酒店,不会乱跑,会乖乖等你回来的。”

银八屈指弹了下他的额头,如往常一样抱起了他。

“果然还是个小孩啊。”

“……我八岁了。”

“嗯嗯,土方君长大了。”大人戏谑地道:“都学会哭了。”

土方不太好意思地把头埋进他的肩膀:“因为不想分开。”

“土方君总归会长大的嘛,会读高中,上大学,工作,说不定还会换一份又一份的工作,然后结婚,难不成到时候也要我这样哭吗?”

得偿所愿的土方哪里听得进去他在说什么,软绵绵的小手攥着眼前的衣领,否认道:“才不会呢。”

不会离开你。

不会让你哭。

 

九月的积雨云密布成团,大片大片地隔开日光。

细长的雨脚迎合着归家的脚步,一阵比一阵急促。

土方打开门的时候,坐在沙发上的男人还没反应过来。

那人没有开灯,没有拉窗帘,就这么坐在他最讨厌的暗影里,抱膝而坐的姿态生出一种罕见的孤独感。

土方扶着门,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有什么东西落下了吗?”

银八声音带着不同寻常的沙哑。

土方不敢过度揣测其后的含意,他平复着剧烈起伏的心跳,摇摇头。

银八困惑地扶着沙发站起身:“那怎么……”

“我不想坐火车了。”

银八怔住。

“老师,你送我吧。”

银八在昏暗里静静地看了他一眼,没拒绝:“好,我车就在楼下。”

江户里土方的大学大概有四个小时的车程。

两人一路都没有说话。

停好车,银八刚解开安全带要下车给他提行李箱,还没从安全带上收回的手就被一把握住。

少年人的手因为紊乱跳动的脉搏烫得惊人,掌心里黏腻的热汗覆上来的时候并不舒服。

可银八没有抽回手。

“老师。”

土方望着他。

“我之后每周都想回去,你能来接我吗?”

银八惊讶地睁大了眼,他沉默了一会儿,回道:“能。”

“每周都会。”

“每周都来。”

“那下周我想吃神户烧肉。”

“我提前买。”

“还想看派豆龙。”

“好。”

土方握着他的手紧了紧。

他拉着那只手,放在了自己的左胸处。

他不说爱,不说喜欢,只有急剧的心跳在银八的掌心下无所遁形。

银八那总是四平八稳波澜不惊的眼角诡异地因此泛了点红。

虽然只有一点点,可已经足够让对方发现了。

“老师。”

“嗯?”

“能抱一下吗?”

过了半分钟,又或者是五分钟。

土方被银八拥入了怀里。

他听见了对方失序的心跳声。

像是一个严防死守但终于还是露了马脚的秘密。

土方无可救药地因此红了脸,想,他果然太迟钝了。

(番外见老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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